界面新闻记者 | 侯瑞宁
东岭集团破产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马金郁很震惊，“毕竟那么大的民营企业，发展了快半个世纪”。她所在公司是东岭集团的合作客户。一年前，双方在供应链领域展开合作。
在马金郁眼里，东岭集团堪称陕西省宝鸡市的一张名片。它曾以上千亿元的营业收入，连续两年位居“陕西省民营企业50强名单”第一名。2021年总收入1327.66亿元，位列2022中国企业500强第192位。
东岭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李黑记，曾以45亿元的身家成为2011年陕西首富，并获得“改革开放40年百名杰出民营企业家”等称号。由其担任村党委书记的宝鸡市陈仓镇东岭村，被称为“西部第一村”，村民人均年收入超过10万元，户均资产超过300万元。
李黑记和东岭集团曾多次扮演白衣骑士，先后接收陕西凤县锌厂、宝鸡焦化厂、略阳钢铁厂等10多家国有企业，使这些濒临破产倒闭的企业起死回生，安置国企职工上万名，也借此扩大了自己的商业帝国。
如今，轮到李黑记和东岭集团等待自己的白衣骑士了。
千亿民企倒下
高203米的东岭集团大厦，是宝鸡市第一高楼。除了多家入驻企业外，东岭集团总部也位居于此。8月下旬，大厦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今年年初开始，东岭集团总部办公人员大都已被遣散，现在人去楼空。
顺着东岭大厦往西走，会经过银泰城购物中心、东岭地产高档写字楼、金融街等，一系列城市建筑群构成了宝鸡市中央金融文化商务区(CCBD)，被称为“西府的名片”、“宝鸡的浦东”。
该商务区由东岭集团斥资230亿元打造并全程操盘运营，该公司LOGO和广告语随处可见，诉说着昔日风光。
宝鸡市中央金融文化商务区一角。图右为东岭集团写字楼。拍摄：侯瑞宁
顺着金融街尽头右拐，大约20米，是东岭地产营销中心，东岭破产重整专项工作组办公室设置在此。营销中心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目前债权受理工作已经开始。
7月25日，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公布的(2024)陕03破申22号案件显示，东岭集团被陕西立邦软件有限公司申请破产审查；东岭集团物资公司被宝鸡同盛昌商行申请破产审查。
根据宝鸡市人民法院7月30日公告，该法院于7月18日裁定受理东岭集团破产重整一案，7月29日指定北京观韬(西安)律师事务所为东岭集团破产管理人，债权人需在9月27日前向管理人申报债权，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将在10月12日召开。目前，管理人正在面向全国招聘审计机构和评估机构。
东岭集团物资公司的破产审查案件，目前尚未被法院受理。一位接近东岭集团下属公司高层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东岭物资公司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宣布破产重整。
东岭集团曾是当地人的骄傲。该集团发轫于1979年的村办集体企业黑白铁皮加工铺。在创始人李黑记带领下，经过40多年发展，2022年营收超过1200亿元，总资产超过400亿元，员工超过1.8万名，下辖100多个成员企业，连续19年入围“中国企业500强”名单。
东岭村村民是受益群体之一。天眼查APP显示，东岭集团的大股东为上海岭拓企业管理中心，持股74.675%；东岭村村民委员会持股25.2903%，酒泉钢铁集团持股0.0347%。
东岭村有800多口人，都住在东岭地产建设的社区，和东岭集团总部一街之隔。该村95%以上的劳动力在东岭集团就业，曾每年享有公司股份分红、村民福利、集体投资返利等。
“公司分红最低时一年每人8000元，后来涨到了1万，最高时是2017年左右，涨到每人一年3万元。”在东岭集团工作超过30年的村民方先生对界面新闻表示，“一年啥也不干，一家能收入十几万”。
李黑记喜欢做公益，也受到当地人的赞许。在CCBD南面，东岭集团曾斥巨资修建了一条文化廊桥，借此打通了CCBD和渭河以南的宝鸡石鼓园文化风景区。建成后，该文化廊桥无偿捐赠给了当地政府。
如今的东岭集团，却成了当地人心头的暗伤。
周伟在东岭集团下属公司陕西东岭冶炼有限公司工作了16年。他对界面新闻表示，今年8月初至今，公司停工停产，现在每天去公司主要是打扫卫生，以待公司复工。
周伟和方先生都还惦记着东岭集团尚未支付给他们的利息。几年前，东岭冶炼公司向员工集资，许诺每年按照给予8%的利息。但从前年开始，该公司没有再支付利息。
方先生对界面新闻表示，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东岭集团工作。其中二儿子去年10月被遣散回家，至今待业。大儿子所在的东岭集团下属公司运营尚可，但未来会怎样，也充满诸多不确定性。
东岭集团的合作客户，对其遭遇寒冬的感知更早一些。
一家零售公司曾是东岭集团物资公司的客户。该公司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自2022年左右和东岭集团物资公司合作以来，对方一般都采取赊账模式，截至目前欠其债务超过30万元。
东岭物资公司是东岭集团的重要子公司，主要从事铅锌、钢铁贸易，年营收曾超过400亿元，占到同期东岭集团总营收的近四成。
如今谈及对李黑记的评价，东岭村村民和合作客户都显得讳莫如深。和李黑记住在同一小区的业主们说，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
多元化扩张赶上下行周期
2017-2018年是东岭集团的分水岭。
2017年，东岭集团营收首次突破千亿元，净利润首次突破10亿元，同比增长超过八成。次年，其净利润突破15亿元，达到历史最高。
好景不长。2019年东岭集团净利润从上年的15.9亿元跌至7.66亿元，同比降幅达到52%。
数据来源：2017年-2022年东岭集团年度跟踪评级报告 制图：侯瑞宁 
数据来源：2017年-2022年东岭集团年度跟踪评级报告 制图：侯瑞宁
作为全国最大的钢材贸易商和锌贸易商，东岭集团的经营情况与房地产和基建行业密切相关。
中国钢铁需求主要来自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建设行业。2016年，中国房地产开发投资达到10.26万亿元，同比增长6.9%；基础设施建设的固定资产投资完成额15.20万亿元，同比增15.71%。
受益于下游需求回暖以及限产、环保政策趋严，钢材、铅锌等价格上扬。2017年年末，国内钢铁价格指数较年初上涨22.4%，达到121.8点。同期，沪铅主力合约全年均价约1.83万元/吨，同比上涨25%。
2020年起，疫情、能源危机、房地产下行周期、经济疲软等不利因素接踵而至，东岭集团的盈利能力持续下降。
2021年，东岭集团营业收入超过1300亿元，净利润仅为3.89亿元，综合毛利率从最高时的3.3%降至1.32%。
中诚信国际出具的《东岭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22年度跟踪评级报告》(《报告》)显示，2021年，东岭集团营收的主要来源为铅锌冶炼和有色金属贸易，以及钢铁贸易，两大部分的营收占到公司总营收的九成以上，毛利率均为1%；矿产能源收入占总收入的4.7%，毛利率为5.5%；煤炭贸易、焦炭贸易和房地产开发等其他营收占总收入的1.4%，毛利率为8.11%。
盈利能力下降的同时，负债在增加。2021年，东岭集团的总债务为187.87亿元，上一年末增长48.41亿元，增长主要来自应付货款和工程款、预收货款与购房款等流动负债。
商业房产投资也占压了东岭集团较大资金。
东岭地产的项目主要集中在宝鸡市和无锡市。其中，其2018年以破产重整方式取得的无锡市银辉中心项目，截至2021年末已投资27.91亿元，开发成本达50亿元以上。同期，该项目累计签约销售额为11.55亿元，累计销售回款仅为11.1亿元。
中诚信国际称，新东岭城市综合体及银辉中心项目建设周期较长，项目销售及回款进度相对缓慢，且未来仍需一定投入，该公司房地产板块面临的销售及投资压力有待进一步关注。
在盈利持续弱化的情况下，东岭集团的期货投资却在扩大。
《报告》显示，2021年，东岭集团的投资活动净现金流为-10.33亿元，主要是因为当期矿粉价格波动，公司购买期货增加，使得当期投资活动净现金流出规模同比扩大。
银行减少贷款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位接近东岭集团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去年2月西安迈科金属国际公司(下称西安迈科)申请预破产重整后，银行开始收紧对相关企业的授信金额，东岭集团受到一定影响。
上述《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末，东岭集团获得银行授信总额126.07亿元，尚未使用授信额度为8.61亿元，备用流动性偏弱。
今年年初至今，因为金融借款合同纠纷，中信银行、中国光大银行、兰州银行等分别将东岭集团及其下属相关公司告上法庭。
天眼查APP显示，截至目前东岭集团以及所属公司的自身风险达到118条，被执行总金额达到13.04亿元。主要涉及买卖合同纠纷、借款合同、金融借款合同等。
创二代的困境
2019年，东岭集团净利润开始下滑之际，李黑记的儿子李磊履任东岭集团副总裁，开始着手“创一代”和“创二代”的交接工作。
从企业盈利情况来看，交接工作并不顺利。2019-2021年，东岭集团净利润连续三年下滑，并于2021年创下3.89亿元的阶段性新低。
有些老员工认为，李磊主持工作之后，“企业被弄坏”。在他们看来，虽然李磊是海归，学历高，但是“水平不如他爸，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娃娃”。
“创二代”接班后企业盈利下滑，是国内民营企业面临的普遍现象。
据东吴证券研究报告显示，A股上市民营企业中新生代接班后业务趋于多元化，第一大业务营收占比均值由接班前一年的64.4%降至接班后第三年的60.2%。从公司盈利视角看，新生代接班后盈利普遍走弱，六成以上的公司在接班后利润增速出现下滑。
清华大学五道口国家金融研究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发布报告显示，中国4700多万家民营企业中，可能有超过60%近2800万家在传承过程中逐渐消失。
北京华夏基石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首席战略与组织专家苗兆光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创二代大都受过良好教育，但是需要较长的时间去熟悉公司生产和运营。期间，需要创一代为其提供充足的交接空间。
苗兆光解释称，所谓交接空间，是指在交接时，公司所从事的赛道仍然是持续健康发展的，且公司经营团队运作较好，如此创二代才有更充足的时间去熟悉公司、熟悉商业、思考未来。
“因此，在交接工作中，不仅要培养创二代的能力，而且要选择好时机。”苗兆光称。
李磊接棒的时机显然不好。下行周期叠加疫情、能源危机等因素，给这位年轻的掌舵人带来了极大考验。
出生于1987年的李磊，2013年从英国莱斯特大学硕士毕业后，进入东岭集团，2015年走上管理岗位，成为东岭集团投资公司总经理。2019年履任东岭集团副总裁，2021年1月成为东岭集团总裁，开始全面主持这家千亿级企业的生产经营工作。
生于1958年的李黑记，此时年过六旬，虽然仍是东岭集团董事长，但已开始放手、学习成为儿子背后的男人。
担任东岭集团副总裁后，在李磊主导下，东岭集团聘请全球知名咨询公司麦肯锡，对企业的组织架构进行改革，形成了“董事会定方向、提思路、当参谋，总裁班子抓大事、抓改革、促发展”的格局，确定了“十部一室”的集团组织模式，并以此目标从上而下全面变革。
苗兆光认为，“创二代”主持工作伊始，就对公司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有些操之过急。他认为，在经济下行和行业下行周期内，公司重要的是守住基本盘，而非扩大新业务。
其次，从接班的角度讲，创二代接班后，首先要做的是认识和尊重企业历史和现状，然后是思考重构未来，最后是组建自己的团队，开始熟悉和学习驾驭企业。如果操之过急，容易引发新旧之间的争议与分歧。
也许是为了寻求新的盈利增长点，也许是为了尽快证明自己，走上管理岗位不久后，李磊就以产融结合、大数据、区块链等为切入口，开始对东岭进行改造和提升。
在他的提议下，东岭集团先后在北京、上海、西安成了三家金融资产投资管理公司；为了投资发展，他从资本行业引进了近10人参与公司管理运营。
也是在李磊的主导下，东岭集团在西安国际港务区设立了集交易、运输、仓储、资讯、金融、现货为一体的“钢谷电商网”，由传统的生产销售运输转变为大数据分析服务。
李黑记是认可的。2019年，在东岭集团成立40周年之际，李黑记提出五年实现总收入5000亿元的目标。他表示东岭集团要积极对接资本市场，要成立财务公司、上市公司、投资公司等。2019年，东岭集团开始首次持股长安银行，持股比例为5.8298%；兰州东岭物资公司持有兰州银行0.95%的股份。
一位接近东岭集团下属公司高层的业内人士则对界面新闻坦言，近年来国家经济政策主导“脱虚向实”，但公司对其认识和把握不够，在金融方面投入较大，一定程度拖累了公司发展。
重整方向脱虚向实
上述接近东岭集团下属公司高层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未来东岭集团重整的方向是“脱虚向实”，即剥离掉金融投资、商业地产等业务板块，将集中发展贸易、有色金属冶炼、矿产能源等业务。
其实，近两年以来，东岭集团已经认识到实业的重要性。在2022年5月一场媒体见面上，李磊表示，对于工业型企业来说，有资源才能走得更远，才能发展得更加坚挺。
在他的规划里，“十四五”期间，东岭将聚焦能源资源战略、再生资源及新能源战略、数字化战略，扩大产能释放规模，加大再生资源利用，以完善延伸产业链为突破口，布局新能源产业，不断提升核心竞争力，助力企业高质量发展。
但此时进入新能源产业，并非是最好时机，想要获得较好发展难上加难。宝鸡市一家央企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新能源行业看似热闹，实则有不少坑，对于东岭集团而言，试错成本太大。
回归主业成为最后的挣扎。
去年，李黑记表示，“东岭历史上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并称要聚焦黑色和有色两大主业，“产业化、平台化、品牌化继续往大里做，其他的该收一定要收”。
自去年起，马金郁所在公司开始和东岭集团合作，为东岭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合适的矿产资源，合作方包括嘉能可等。
在马金郁看来，和她对接的东岭项目团队人员精干，“合作过程中一旦发现问题，在管理上也会很快调整”。
然而，市场没有给东岭集团留下更多突围的时间。
苗兆光表示，过去40年，中国处于大发展周期和大建设周期，企业发展的逻辑是追求规模、不断扩展、是谁大胆谁成功。如今，经济进入中低速发展阶段，企业的发展逻辑也已经发生变化，预计未来大型民企破产重整仍会不断出现。
“现在市场增量锐减，需要企业经营者具备高度的专注力、很强的变革思维以及风险控制能力，才有可能度过各种暗礁。”苗兆光称。
（文中采访对象马金郁、周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