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在北京，生活在环京”，凭借空间距离，环京一带成为无数北漂安家的落脚点。
在那些关于未来的畅想中，环京楼市经历了梦幻的几年。2016年，环京房价飙升，燕郊最高价升到四万每平米，大厂县楼盘一度卖到三万。中国房价行情数据显示，当时京津冀城市房价平均涨幅40%，而珠三角城市房价平均涨幅为23%。
2017年，随着限购，房价一路下跌，基本腰斩。以孔雀城项目为代表的华夏幸福等房企，由于暴雷，按时交房也成了难事。许多工地安静了，交付一再延期，有人等着房子结婚，有人等着房子上学……规划被打乱，生活也蒙上一层阴霾。
漂在北京，去还是留，环京一度是踌躇中命运抛出的一块浮木，给了北漂们关于家的期许。当时代转向，当初畅想的北漂环京梦，如今隔着这几十公里，似乎正变得遥远。
文 |曹婷婷
编辑|易方兴
运营|圈圈
不敢收房的人
时隔四年，于珂正式见到了她买在大厂孔雀城的房子，但她不敢收房。
去看房那天，她遇上了电梯故障。下到九楼，电梯卡在原地。幸好门还能打开，一行四人才没有被困。她和朋友选择走楼梯间，路上感到一阵后怕。
于珂买的孔雀城，是由华夏幸福打造的环京重点项目，堪称网红。许多人无力在北京买房，选择了买在环京，以实现“工作在北京，生活在环京”的北漂梦。于珂的房子买在2019年，一度烂尾，延期两年后，去年11月，她总算接到了收房通知。
但验房时还遇到了其他问题。比如，单元楼入户门厅有部分是镂空的。“设计很不合理，如果碰到下雨天，进楼收了伞，走几步又要打伞，还容易有积水。”同时，也容易生出对高空坠物的忧虑。他们希望能在收房前加上一层顶。打各种投诉电话，推进沟通了数月，一度得到承诺同意加房顶，高兴的业主们还专程送了一面锦旗，结果直到收房还是没加上。
还有业主发现，自家窗户的螺丝是松的，墙壁材料也有问题，“一摁就掉灰”，而且，小区地下停车场也出现渗水。
▲从镂空的门厅往上看，窗台密布。图 /受访者供图
更令于珂觉得委屈的是，收房通知里称，因为房子实测面积比计划大，还得补给开发商大约2000块。她觉得不公平，“房子烂尾了这么久，延期交付的赔偿不提，还要收我们一笔钱。”
还有一件事让人不安，虽然交房了，但房产证还办不下来，这也影响交易。何况，房产证还没到手，价格早就跌落。当初每平米超过一万七，现在据安居客统计，今年1月大厂县新房均价已不足一万三，相当于每平方米下降约五千元。她买的房子110平，损失超过50万。
“说不后悔是假的，还是应该再晚一点买。”于珂购房时，环京楼市正处于狂奔急停的尾声。2016年，环京房价飙升，大厂县房子一度卖到三万每平方米。中国房价行情数据显示，当时京津冀城市房价平均涨幅40%，而珠三角城市房价平均涨幅为23%。不过，那时便是环京房价的抛物线顶点了。
在等待收房的这两三年里，和她一样的北漂购房者，已经为这环京梦支付了太多代价。
谁也说不清楚最早什么时候，工地上就安静了。临近2021年10月，卡点合同写明的交房时间，业主们却尚未收到任何通知。有人去看一眼工地，才发现踩了大雷，烂尾了。这中间，因为疫情和大气污染等理由，业主们的确收到过几回停工通知，但没人想过会烂尾。此后两年，为了拿到房子，大家自发建群、维权，背上了比房贷更沉重的压力。
如今，许多业主还在等待开发商支付违约金。按照合同，出卖人按日向买受人支付已付购房款万分之一的违约金，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刚开始，提到违约金，业主们基本只能得到“没钱”的答复。有业主提出用物业费抵扣，但被物业和地产分属两个集团为由否决了。后来在当地政府协调下，开发商同意重新计算，至今尚无下文。
在层叠的不确定因素下，跟于珂一样，许多业主不敢收房。交房近一个月时，她打听到一个数字，小区上千户人家，收了房的只有一百户左右。
环京梦
“魅力环京都市，向往美好廊坊”
“一个北京城，四个孔雀城”
几年前，这样几句简单的标语，能轻易地击中无数北漂人的心。
在环京孔雀城楼盘宣传中，“梦想”与“幸福”是高频字眼，所有人都相信未来可期。支撑这场梦的原因无他，只需要距离北京足够“近”——“生活在孔雀城，工作在北京”，成了无力在北京买房的北漂们，实现“幸福”的另一路径。
这套房原本是于珂和丈夫的婚房。30岁的于珂来自新疆，丈夫是安徽人。2019年结婚前夕，她和同样漂在北京的男友计划安置属于他们的家。北京房价高不可攀，但临近的廊坊市大厂县能踮着脚买下三居。
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大抵是许多北漂人心底的念想。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是不是能够实现留下来的梦想？
于珂所买的“雅澜园”小区，属于“潮白河孔雀城”的组成部分，算是后期项目。潮白河孔雀城，则是“四个孔雀城”里最早打造的城市级项目，在所有的环京孔雀城中，具有地标性的意义。
▲孔雀城售楼部。图 / 受访者供图
潮白河对岸，就是北京了。横跨河流之上，还没建成的“厂通桥”，连接河北大厂县与北京通州区，象征着与北京极近的空间距离。
“与北京一桥之隔”，正是另一位购房人罗惠兰，当年决定借钱买孔雀城的最大原因。买房前，一家人租住在燕郊，儿子上班要通勤三四个小时。而新买的房子在厂通桥附近，她觉得，等桥一修好，儿子的通勤时间将大大缩短。
对他们来说，这座桥简直就是幸福之桥。
但修建之路却有些坎坷，这座桥在规划中等待了三年。在中介们口中，通桥时间一改再改，目前据北京日报最新消息，预计2024年9月建成通车。
这种对空间距离的畅想，让孔雀城经历了房价的狂热时代。2010年北京实施限购政策以来，大量刚需向环京地区外溢。期间，环京地区房价从几千元普遍上涨数倍，燕郊、大厂房价一度突破3万元，香河、永清、固安、霸州等地房价也超过2万元。
2015年，正是环京楼盘孔雀城最火的时期。那时，买房要靠眼疾手快。提起买孔雀城的魔幻经历，苑晓琳记忆犹新。当时，在北京北三环，得先交3万块钱排号，通过网络直播摇号方式，拿到号码牌才有资格买，再去现场选房。
▲2015年廊坊某售楼部。图 / 受访者供图
选房有讲究，谁摇上号谁去，一家也只能出一个人。选房时间有限，30秒一过就换下一个人。
当时，没买到房子的人甚至大闹售楼处，苑晓琳记得，那些人推倒售楼处外围的栏杆，闯进大厅，不肯离开。那天，她拿着选房小票去财务处，“进去了以后就跟不要钱似的”。最后，比预计还多花20多万，但苑晓琳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
更多时候，对于北漂们来说，把幸福寄托在孔雀城上，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比如骑摩托上班的岳葡，2015年，她手里攒着50万在通州看房，遇上通州“最严限购令”，至少连续三年个税的要求，把她拦在买房资格线外。
50万的首付，要留在北京工作，她当时能选择的地方，只有环京一带。
彼时的孔雀城，建房现场周围，只是一片荒地，什么都没有。她觉得有些心慌。但想到之前在北京，一共五次的租房搬家经历，还是觉得，“反正得先有个房”。最后，经朋友介绍，她下手了孔雀城的房子。花园洋房，每平方八千多元。
河北廊坊干了十几年的中介刘书磊也承认，在2015年，房子还具有相当的投资属性，“很多人觉得抢到就是赚到”。当时的售楼部，“像春运一样”，挤着买房的人，很多都是年轻的北漂上班族。最夸张的一回，有人直接刷8张信用卡买了4套房。
狂奔与失速
市场最火热的时候，有人甚至把2016年称作环京楼市开创黄金时代的元年。在这样的幸福憧憬之下，不光普通北漂，就连华夏幸福的员工，都会选择买孔雀城的房子。
于珂曾是华夏幸福员工。2016年入职后，她经历了那段公司的高光时期。入职不到一年，公司股价几近翻倍。在那年的总部年会上，华夏幸福直接给员工发宝马车钥匙。集团领导们个个大方，年会红包像洒水一样散出去，有同事一晚上抢了两千多块。
也是那一年，华夏幸福以1203亿的销售额冲出河北，排到全国房企第八名。
它业绩的高速增长，与重仓环京区域密不可分。按照官网的介绍，在环京地区，最早的孔雀城出现在2006年，位于北京南边永定河区域。在之后的四年里，孔雀城分别落户大运河、潮白河、八达岭等区域。
然而，当头一棒很快来临。2017年，廊坊、保定、张家口等地纷纷出台限购政策。此后，疯狂的环京楼市价格逐渐回落，几近腰斩。
90后北漂李跃也在华夏幸福工作时购买了孔雀城。“房价最高到了快三万，限购后一直降，当时非常焦虑，怕万一继续涨买不起。”等到2019年攒够钱，她最终以一万八的价格出手。
▲大厂县高楼林立。图 / 受访者供图
但房价没有再涨起来。2020年起，同事们私下讨论公司债务的情况多了，公司福利也逐渐缩水。2020年，员工的年终奖被取消。2021年，每个月200元的洗衣卡也没有了。
这样的情况陆续持续到“暴雷”之前。根据财报，华夏幸福员工人数由2017年末最高的27956人，下降到2021年末的15447万人。其中，销售人员由2万人下降到476人。
孔雀“失速”，钱的缺口捂不住了，停工、延期交房等极端情况出现。
在环京，暴雷的房企不止华夏幸福。起于环京，衰于环京，成了这批环京房企兴衰的命运注脚。
环京代表房企还有荣盛发展、隆基泰和。原本，它们与华夏幸福一起，并称为“河北三杰”，后来各有各的唏嘘。
华夏幸福跌落后，荣盛发展成为河北房企代表。2016年，荣盛发展销售规模破千亿，在华夏幸福遭遇债务危机后，荣盛继续扩张规模，并实现反超。2020年，荣盛发展超额完成了年初制定的1210亿的销售目标。一年后，荣盛发展销售额又超越上一年，达到了1345亿。
但这只是暂时的，疫情三年，荣盛发展称，亏损已扩大至190亿到250亿元。
房企亏损，落到普通人头上，就可能是烂尾、延期交房、质量不过关……
那两年，一些荣盛的业主们也有苦难言，人们只能在社交平台上抒发怨气。有人交完款，两年了房产证还没办下来；有人从交房那天报修，一个储物间的门，数月了还没修好。
另一家曾被称为“保定一哥”的隆基泰和，也随着时势滑落。2021年10月上旬，隆基泰和多家地产子公司商票兑付逾期十几天不等。
资金链出现裂痕背后，隆基泰和名下的一些工地也出了状况。有保定的业主苦等了三年，一度想退款，也只能继续等待。业主说：“没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离开家乡在外漂泊，这是我们的第一套房子。”也有业主终于等到交房日，开发商一片寂静，“因为一次失误的选择，让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还有不少环京房企的命运，也殊途同归。
2022年6月20日，鸿坤伟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未于30天豁免期内及时清偿境内外债券本息，触发多笔债券交叉违约。据财联社采访一位地产研究员称，鸿坤伟业整体陷入了流动性危机。
曾是河北最大房企之一的卓达集团，更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走向了终点。
据《南方周末》等媒体报道，从2016年开始，卓达集团因未取得预售证违规销售，石家庄多个售楼处、建筑工地被陆续查封。2017年，卓达集团理财产品兑付危机开始爆发。2019年5月，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发出通告，卓达集团实际控制人杨卓舒父子投案自首。
至此，无限接近北京的环京房企们，历经高速发展，又走向沉寂。大起大落间，普通人的安家梦也被席卷其中。
梦想与现实
漂在北京，去还是留，环京一度是踌躇中命运抛出的一块浮木，给了北漂们关于家的期许。当初畅想“距离天安门40公里，通州副中心7公里”，如今隔着这几十公里，梦碎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买下环京房对人们生活乃至命运的影响，依然在继续。
于珂曾梦想中的家住得下三代人。首付90万，有一半是找亲戚朋友借的。大家手头也不宽裕，一共找了十多个人借钱才凑齐。“手头有点钱就先还了”。赶在2023年前，两人勤勤恳恳还完了首付借款。
但房贷依然很有压力。5%以上的利率，头几年都在还利息，俩人很心疼。去年初开始，有一笔钱是一笔，通通投进提前还贷的窟窿。年终奖、股票理财卖出、找家里借了一笔钱，甚至用上了消费贷，花了半年左右，于珂和丈夫终于还清了房贷。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46岁的盛宏望一度很想断供。他也是一名在大厂孔雀城买房的“老北漂”。
2008年前后，他来到北京，开了两家餐馆。但生活难料，顺风顺水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年前，他还是个月入四万的餐饮老板，疫情后，餐馆不得已关门，他原指望把在孔雀城买的商铺出租，好缓解压力，又遭遇了停工。
为了负担每个月11000块的房贷，从2022年5月起，他开始借钱度日。后来，他甚至不得不用网贷来“以贷养贷”。期限是20个月，一万块需要每月还六百多块的利息。为了还上滚雪球一般的债务，他独自去成都继续干老本行，做餐饮，老婆孩子则从燕郊回了东北。
▲图 /视觉中国
无法按时住进房子，还意味着许多人生计划被打断。
有位北漂单亲妈妈买下孔雀城，本想求个保障，但后来，延期收房两年，她只得继续负担每个月约五千元的房租，保障反倒成了负担。
还有个43岁的河北男人，把家里房子卖了，凑出老人的养老金，换了两套同小区的孔雀城房子。按计划，等孩子出生，两套房子自己一套，父母一套。但随着延期交付，规划成了泡影。
在孔雀城停工的那段日子，河南60岁的罗惠兰，或许是最绝望的人之一。2020年4月，她借来20多万，凑够50多万首付，在潮白河孔雀城·雅澜园为儿子买了一套婚房。为了还房贷，她的丈夫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干活”，四个月后，丈夫在工地上猝死。
房子停工后，罗惠兰的身体和心理慢慢坍塌。为了省钱，她吃超市卖不掉的剩菜，穿别人丢的旧衣服。渐渐地，她先是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紧跟着是嗓子疼、头疼、胃疼。花钱看了病，医生说是心理压力太大。
环京梦比想象中粗粝。万幸的是，在2022年保交楼政策支持下，停滞的孔雀城逐渐恢复，人们的信心也有了逐渐恢复的可能。截至2023年9月30日，华夏幸福的孔雀城住宅项目在全国已累计交付1247万平方米，2023年开复工率已达100%，预计2023年底华夏幸福“保交楼”完成率可达到85%。
毕竟，如果有房可收，谁希望自己购买的楼盘继续烂尾呢？
目前，环京还有不少楼盘等待交房，许多买房人仍像于珂一样，他们终将收到自己迟到的房子，只不过，随着几年时间过去，收房的人或许已经不是当年憧憬的模样。
于珂发现，随着时间流逝，犹豫收房的业主们也在分化。她明显感到，最近，群里的气氛变了。烂尾时所有人目标一致，收房时，尽管房子还存在问题，但时间压在每个人身上的重量并不同，等了两年，一些业主不想再耗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也累了，交房 58 天后，于珂妥协了，决定先收房。这几年，她和丈夫租在大兴，房租便宜一些，代价是通勤两小时。孩子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他们暂时不考虑住在环京了——孔雀城的那套房子搁置，连带着关于房子的梦想，一并按下了暂停键。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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